[叶方] 渡江云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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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叶修推门而入。

他低头看着手表,这给了方锐一点反应时间。后者动作未见迟滞,表情也平静,好像他从未看过那封信似的。几秒钟后叶修抬起头,方锐手里头捏着的已经变成一本电影杂志,封皮是风姿卓绝的凯瑟琳·赫本。

光从窗棂落下来。凯瑟琳陛下在秋日软融中冲他唇角微勾眼神撩人。再往上几寸,短发青年眉骨亮出一道柔和白线,底下明晃晃一对琉璃珠子就那么睨着他。方锐一个字儿都没说,然后叶修听见自己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晚饭后想不想看电影?”

这话刚说出口,他就起了三分悔意。时至今日,他本不该再起任何多余的念头。但此时覆水难收,方锐面上的表情变成了啼笑皆非的古怪模样,“你邀请我?”

“你不愿去就罢了。”叶修道。他料想方锐应当是不愿去的,毕竟对于少年时那段荒唐往事,对方似乎比他更要介怀一些。哪知方锐把书页一和,爽快道:“我去啊,有免费电影看干嘛不去?”

叶修只得把那句没出口的“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吞回去,吐出另外两个字:“那成。”

“那就这么定了。”方锐放下书,与叶修擦肩而过,“晚饭时候见。”

叶修点头,也没问他去哪:方锐千里迢迢回北都,当然不是来怀念故乡的。

至于他到底来做什么,叶修其实也猜到了一点。

 

车子在城里头转了三圈,专找热闹繁华的地方钻。那黄包车的车夫原本是不乐意的,方锐换了番禺腔调说话,只道自己初次来玩,想看北方风土人情,又塞给车夫锃亮的两个银元,才叫他老老实实在前头拉车。如此这般折腾了一遭后,方锐在人流相对少些的街口叫了停。

车夫在他手上又拿到块银元,欢天喜地给他鞠躬道谢,又目送他进了拐角处的商铺。干了半辈子劳力的村汉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上面高悬的古朴牌匾,只晓得这里约莫是家书店,便在心底悄悄嘿了声——果然是有钱的、读书人家的少爷,不然也不能花整三块银元游街!

旁边一个穿旗袍烫卷头的小姐冲他招手,车夫便又接了个客人,往那灯红酒绿处行去。几个灰袍子的男人最后在胭脂胡同口瞧见他拉着空荡荡的车子出来,便四散隐没了。

方锐这会儿已经在书店里头,他胳膊里夹着一本吴献书译的《理想国》,到柜台面前便取下来,轻轻从桌沿推过去。柜台后的男人头也不抬:“租还是还?” 

“还。”方锐说。

“什么时候借的?”

“上个月初八。”

男人这才抬起头来,细框眼镜从鼻梁往下滑了半寸,露出一对锋利的眸子。

“租金两角钱。”

方锐道:“还需退我一元五角的租金。”

男人道:“你跟我来。”

两人进到里屋,男人给他倒了杯水,道:“请说吧。”

方锐言简意赅:“叶修在北都。”

 

十分钟后,方锐从屋里出来,拿着一元三角钱往兜里塞,却不慎撞上柜台前正在签租书单子的少女,硬币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少女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又道:“抱歉!”

“该道歉的是我。”方锐这句话是诚心实意的,对方娇小玲珑,叫他毫无顾忌地一撞,手中笔都没握稳,最后一笔从角落拉飞到了顶上去。替那男人守柜台的女雇员只好重新拿了一张给她,写坏的则推到一边。方锐不经意地瞥过一眼,目光忽地凝住:这字迹他不久前刚刚见过,印象颇深。虽然她还未写到名字,但身份已然很清楚了。

方锐便轻声道:“汪小姐也来借书么?”

“啊,是,是的。”汪湘笙有些惊惶失措,像是什么秘密泄露了似的,“你认识我?”

方锐冲她一笑:“我姓方,是叶秋的表弟。”

平心而论,方锐从头到脚哪里都不像是个特务。他有着少年人独特的干净气息,笑起来清清朗朗如山涧,纵使样貌不算出众,也叫人心里舒服、愿意亲近。

他若真是个学生,这一气质顶多在谈情说爱上能有些作用了,可他偏偏不是。于是这就成了一个天然的陷阱。

汪湘笙毫无知觉地踩了进去。

“我听过你,方先生!”她愉快地说,“听说你在港岛大学念书,是吗?”

“是的,学校放假,我回来探亲。”方锐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汪小姐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是博学多识之人——你借的是什么书?”

“是些杂书罢了,”汪湘笙两颊微红,“正是家里不许看,我只得悄悄借两本……担不起方先生如此夸赞。”

她不愿说,纤弱手掌却遮不住厚重书本上整个大标题,方锐状若无意地扫过,很容易看到了眼熟的几个德文单词。

“哪里,汪小姐看的外文书,我连字母都不认得,”方锐心里掂量着,面上却笑道,“看来这求学与地点是无甚干系的,如汪小姐这般聪慧,哪里不能读书呢?难怪表哥时常夸赞于你!”

汪湘笙叫他夸得又羞又燥,再听闻“叶秋”和别人夸她,心里更是甜得很,连脖子都红透了。方锐瞅着她,难以想象叶修竟然与这样天真的女孩子谈论什么“问题”和“主义”。

两人又说了几句就要话别,汪湘笙临走前扭捏了会儿,到底问出了口:“方先生,你知道叶秋……叶秋先生他今晚有空么?”

“他晚上似乎与同学有聚餐。”

“啊,这样……”

“我会转达你的意思。”方锐冲她眨眨眼。

汪湘笙方才平复下去的脸色又飞速涨红,她呐呐道了谢,转头连车都没叫,哒哒跑远了。

方锐敛起笑容,柔和的眸光渐渐沉下去。他回到书店里,对会到柜台后面的男人道:“把汪小姐写坏的那张单子给我吧。”

 

晚饭时候,方锐、叶修和苏沐橙在西菜馆门口碰头。苏沐橙起初是抱着劝架的意图来的,哪知道叶修和方锐两个根本不像她想象的那般冷淡,还告诉她两人打算晚上去看电影。她在路上听叶修说了方锐回叶家的事,便以为是叶夫人劝过他俩了——本来么,都是一起长大的兄弟,能有多大的矛盾过不去呢?

如此想着,她便放下了心,三人气氛轻松地吃完了这一餐。饭后,苏沐橙在女子中学有教职,晚上有个小讲座要参加,便又赶回学校去。

叶方两人将她送到,在更深露重的秋夜里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没说出那句“算了”,只好又不尴不尬地往戏院去。

叶修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其实没错,这会儿没什么好电影可看,甚至放起了几年前的老片。不过他俩也不挑,买票进去看了,一边等开场一边不咸不淡地来回试探。等片头曲咿咿呀呀唱起来时,脑子仿佛被猝不及防地开了一枪,往日如风般灌进来。

方锐转过头时叶修也正看向他,他们在温柔的暗光中瞧见了对方的模样——四年前的模样。紧接着空荡荡的戏院坐满了模糊的人影,只有眼前是清晰的,夹杂着那家糟糕的西菜馆里呛人的熏香味和苹果派的甜香,四周升起了夏夜沸腾的空气,荧幕上的外国女人适时唱起歌来,那时候,下一秒——

屏幕一黑,将幻象彻底掐灭在无边黑暗里。

停电也是时常有的事故了,院方很快出面道歉退票,处理下来也还算迅速——横竖今晚来戏院的不过他们两个。之后他们在冷风里沉默地行了一段路,寒气像雾一样又湿又冷,旁边一辆黑色的德国汽车慢吞吞地驶过,在发动机的微弱的轰鸣声里,叶修问:“后悔吗?”

“哪方面?”

叶修没有回答。方锐突然笑了,说:“其实我挺后悔的。”

他的话尾缀着一连串鞭炮式的滚雷,轰隆隆地从东炸到西,像是姗姗来迟的开战宣告,不给半分准备时间就暴雨倾盆。两个人上一秒还在剖白内心,下一秒就跟见了鹰的兔子似的撒腿飞跑起来。豆大的雨珠子砸在天灵盖上几乎要叫人灵肉分离,衣装和躯壳都叫它弄湿了揉碎了,风一吹就要散去似的,只留精神的鬼魂在街道上狂奔——然而他们也不知道要向哪里狂奔,只是依着灵魂的本能,冲向风雨又冲向光明。

光明的钥匙被方锐从湿透的衬衫里摸出来。叶修喘着气问他:“你不是扔了吗?”方锐哈哈大笑,湿透的头发不停往下掉水珠,他喊:“我骗你的!”

他们跌跌撞撞地上楼,衣物从楼梯拐角一直丢到床边。叶修专门雇了人每个月来打扫一次,从未间断过,这个月的日子正好是昨天,被褥还有晒过的味道。方锐拉开电灯,两人赤条条地站在灯光下头,像贝尼尼的雕塑一般真实又虚假。

叶修把他摁在床上,头发尖上的雨水滴落在方锐赤色的唇瓣。他伸出一小截舌尖,将那滴水卷入口腔,邀请赤裸而色情。而叶修只是看着他,长而平直的睫毛遮去半打心绪,却依然叫方锐捕捉到了不合时宜的动情。但方锐现在不想看这个,他只想看他的沉沦和欲念,想看他失却了所有的冷静和理智后勃发的纯粹本能。

“你在戏院的时候还想吻我,”方锐曲起左腿蹭他腰侧,半bo的xia【】ti抵上他赤【】luo的小腹,“怎么,清醒了?”

叶修终于有了动作:他垂下头,几近凶狠的擒获他。




(还没有复合: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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