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懂] 百二河山


一星期前,佟莉来了个电话,说队长转业手续办妥了,回原籍当官儿了,哥几个准备聚一下,就当给他庆祝庆祝。我问她哥几个都是哪几个,她说队长、副队、她自己、罗星、陆琛。末了她又补上:“顾顺还没问,他离得远,不知道能不能来。”

我说:“能不来吗。”

佟莉笑了,说那不能,不然枪怼他后脑勺上押过来。说完又讲了时间地点,就兴冲冲地挂了。要么怎么说女同志组织能力强呢,前后几次聚会都是佟莉召集的,只是人一直不全,还在服役的队长副队不提,其他人也不定都空着。

但这回听她意思,要是顾顺答应了,那确实是一次团聚。我在心里算了算,蛟一得有七八年没这么全乎过。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蛟龙这牌子屹立不倒,可底下的人总会来来去去。按理说一个队里的甭管什么时候来都是战友兄弟,可有些人终归不止一起吃过饭流过汗。每条蛟龙心里都有一只自己的队伍,而我也有自己的“蛟一”。说来也巧,后来我和顾顺又进了一个连队,他还是我的上级。那时候我们都是第二次换队伍了,可见面时,我的蛟一还是完整了一块。

这是一个我至今也不知是好是坏的开端。

 

冬天的四川非常冷,一点都不像传闻中的天府之国。冰凉的湿气隔着厚棉裤直往骨头里钻。队长原籍离昆明倒不是很远,我出机场打老远就看见副队举着个大纸板,上书我的大名,跟着一个箭头朝下直指他的大眼睛——再下面围了两圈围巾,裹得跟个阿拉伯妇女似的,得亏这里不是边疆,不然得被安保当重点防范对象。

我小跑过去,副队看见我了,放下牌子。

“看来我们的狙击手同志眼力没退步啊!”

“宏哥,你那字都有牛大,八百度近视也能看见。”我说,“就你一个人?”

“天这么冷,不能让佟莉一个姑娘出来,她也不比当年在队里了,”徐宏说,“还俩人不方便,我也不能让队长亲自跑一趟吧!——怎么,嫌我规格不够高?”

“报告首长,这哪敢呢?”

队长和佟莉不能使唤,陆琛和罗星一个独臂大侠一个腿脚不便,也还不至于劳动这二位。

副队开了辆牧马人,在一众小轿车里挺好认,车牌是川字头,我估计是队长的车。后视镜前挂着个刻有“一路平安”木牌的中国结小吊坠,一晃晃的。我盯着看了会儿,问:“离这儿多远啊?”

“近,二十分钟。”

“我是最后一个到的吧。”我说,“副队,你到多久了?”

“我跟佟莉上午到的,陪她先定馆子酒店什么的,陆琛和罗星比你早一点。”徐宏停在一个红灯口,心不在焉道,“顾顺倒是也刚到,不过他也不说一声,自己摸过去的。我出来的时候他说他去买酒。”

我闭嘴了。

车子很快驶入一片灯红酒绿,几分钟后在其中一家川菜馆门口刹住。副队下车很利落,看来他不是第一次开这车。相反的,我却花了好半天才解开安全带,显得颇手足无措。

四川真的很冷也很湿。昆明是四季如春的,南海则是全然的炎夏。周围人的川语说得太快时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这里是一座我完全陌生的城市。

可是近乡情更怯,唯恐问来人。

 

相似的心情不是第一次。我曾经想过,如果当初调动的时候就告诉我:你要去你老战友顾顺的连队。那我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推掉此事。但是人生没有如果,部队里也容不得你挑三拣四讨价还价,总之等我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已经连人带行李一起打包送到了顾顺老巢门口。

顾顺倒是老早就知道我要来,带了一帮子人迎接,端的是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仿佛忘了当初他临走前我俩大打出手差点被处分的往事。他这姿态倒显得我很记仇似的。

好吧,是有点。我当时都快三十了,堂堂中尉,看见自己的老上级还是有点牙痒痒。我觉着这不能怪我,顾顺真挺招打的。后来我跟连里混熟了,连司务长都跟我偷偷说过连长有时候忒气人,着实想揍。我劝他忍一时海阔天空,毕竟打不过。

这点倒是没变。顾顺比我还大几岁,状态却保持得很好,手下小年轻他一个能撂倒俩,加之领导当得久了,积攒了那么些“官威”,是以我来之前无人敢捋其虎须。

其实我至今还能想起来为什么要和顾顺打那一架。那是他去委内瑞拉的前一星期,护航任务刚刚结束。他是临时调来顶替罗星的,按程序还得回一趟原部队,再出发去南美。临走前我们给他送行,一桌子摆了九个杯子,空了三个。罗星也不在。

好好的九个全乎人,一趟回来没了两个,伤了两个,还要再走一个。饭桌气氛很沉闷。所以大家都吃的很快,连副队也没有太多话好讲。散场之后,也许是他觉得跟我已经足够熟悉——但按这个逻辑他不该说出下面那句话——也许他纯属脑抽,四下无人的时候,他突然跟我说:其实我也才来了一个月。

我反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说:我们要记得张天德,要记得庄羽,要记得陆琛——你肯定不会忘了罗星——但没必要记得我。

没必要记得他!听听,这像人说的话吗?我当即就给了他一拳。这一招没有太过脑子,纯属套路,顾顺条件反射见招拆招再反击,就这样打出了真火。直到最后队长赶过来拉开我们,他也没有再解释一句。所以后来再见到他,我说的一句话是:顾连长,你还记得我吗?

这就是纯属赌气了。时间过去那么久,当初顾顺说的话我倒也咂摸出一点意思,无非就是觉得队里没了的兄弟太多,不必再算上他一起难受。可人心哪有那么容易分清楚的。我休假的时候去看过石头庄羽,也去看过陆琛,从后者那儿得到了点意外消息:顾顺不止一次地去过上海。既然如此,想必他也去过烟台和石家庄。

没想到的是,顾顺回答:不敢忘,不能忘。

我心里咯噔一下。顾顺说完就跟四周人简单说了两句当年的故事。他的兵大都知道自个儿首长参加过伊维亚撤侨,只是没听他主动提起过,眼下听起来也新鲜。这就成了接风宴上的现成话题。以顾顺之嘴欠,必然是要把我当初那点破事抖搂干净的,我倒也做好了准备,由得那帮小兔崽子听得嬉皮笑脸,第二天靶场上再打得落花流水,也算树立了威信。

顾顺嚼着口香糖蹲边上看我打靶,完了点评一句:“打得不错。”

我说:“谁他娘的打给你看?”

顾顺指了指眼睛:“看到了,咋整?”

“突突了你。”我端起枪。这时候小崽子们注意到了这边,胆子大的开始起哄连长跟副连长比一个。结果是预料之中的,顾顺一直是个天才。

 

人在饭菜都上桌时还没齐。主要是顾顺同志拖拖拉拉,不知道是在买酒还是买米现酿。陆琛敲桌子说:“咱队长都落座了,有些人怎么还不回来?”副队说:“可能是迷路了。”

“他那身高,在四川人堆里跟个电线杆子似的,视野条件那么好,还能迷路?侦察连白呆了!”罗星对顾顺一向很不客气,反之亦然。

“罗星,队长还在这儿呢,”我提醒他,“不要地图炮。”

罗星是个好同志,知错就改:“队长我不是歧视四川人。你看你就挺高的。”

队长很无语,估计看周围这一圈一米八心情很复杂,所以觉着我这个一米七七的战友才是个好战友,对我说:“我们西南人多点几个辣菜,辣死他们。”

这个提议我很支持。“我去让服务员加点水煮鱼辣子鸡什么的。”

队长下令:“同意。去吧!谁都不许剩菜!”

包厢里一片哀嚎。我溜出门寻觅服务员的身影,结果穿红裙子的姑娘没找着,一身黑的大男人倒冒出来一个。顾顺提溜了三瓶五粮液从拐角处出现,看到我时,表情明显挺惊讶。

“李懂,”他说,“你来了。”

不然呢?站在这儿的是幽灵?

很莫名的,这么些年下来,我以为自己那几茬胡乱生长的倔强野草早就被烧没了,可顾顺一出现,它们就齐齐抽芽,好像我才满二十三岁,还是那个搭档说一句就想顶一句的愣头中士。

好在我并不是真的重返二十三。我接过顾顺手里的酒,拦住路过的服务员让她加几个菜,然后把顾顺带进门。队长问他怎么去这么久,顾顺说附近几家小店卖的都是假的,他跑远了些找了家大的烟酒专营店,既然来了,就要喝当地好酒。队长说你这可够破费的。顾顺笑着说:“这钱还能我一个人出啊。”

大家噗嗤都笑了。佟莉说:“好你个顾顺,想得挺美。”

顾顺说:“你就说干得如何?”

佟莉说:“漂亮!开酒!”

当年在部队里是不能喝酒的,这下解了禁,又是个难得的日子,在座的都喝了个够本。如队长之流都喝得晕头转向,嘴里时不时就冒出一句我杨锐怎么怎么的,我们蛟一又怎么怎么的,说的都是家乡话,舌头还大了,没人能听懂。

幸好预定的酒店就在边上不远,副队先叫了代驾把队长送回家里去,再等到把所有人安顿好,已经月上中天。我们一行六人,为了方便照应,副队和陆琛一间,我和罗星一间,顾顺和佟莉占了便宜,一人一间大床房。

洗完澡出来罗星已经睡沉了,他今天喝了很多。

我不太睡得着,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散散步。一拉开门,却和顾顺撞了个正着。我俩大眼对小眼看了一阵,他用口型说:要不要出去逛逛。

我说:好。

 

我拒绝顾顺的次数屈指可数。首先他这人虽然说话气人,但内容一般有理有据;其次他毕竟是我的上级,令行禁止是军人的必修课。

唯二的两次都是私事。

一次是还在临沂舰上的时候。那会儿撤侨行动刚刚结束,舰上挤满了准备转移到吉布提的侨民。大家伙都在什么走廊仓库甚至餐厅打地铺,或者靠着墙就是一宿。而蛟一除了佟莉整个队都挤在训练室里。我还记得我正对面是两包沙袋,石头特别喜欢拿它们练拳,旁边还有庄羽喜欢玩的单杠,罗星的御用杠铃……临沂舰上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失去了什么。

我必须承认自己是个容易情绪化的人,或者像顾顺说的,想太多又认死理。但我必须为自己辩驳一句:我所思所想的一切都并非毫无意义。起码在这些矛盾和痛苦中淬炼出的信条是时至今日我还是我的根本原因。一个闷头只管打枪的李懂和一个谨小慎微的顾顺一样不合常理。总而言之——在那段时间里,我反复地叩问和折磨自己,企图建立一个逻辑自洽的链条来说服自己在做正确的事。

而顾顺企图在这个过程中横插一脚。这个人的敏锐不仅仅用在战场上,他发现我在想什么的速度跟打枪没什么区别。这在当时让我觉得很恐怖,一个能轻易解剖你的人一定不会受你欢迎。所以,虽然我已经信任他到可以交付肉体的生与死,却不敢与他交心。我能很明确地感受到这一点:顾顺很贪婪,他想要的是全部。

他也可以很轻松地得到全部。

我有意识地想要避开这些。直到有一天,顾顺突然问我:“李懂,你怕死吗?”

废话,谁不怕死。我反问他:“你不怕死?”

顾顺说:“怕啊。”他说完,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意识到他有话要讲,我意识到他接下来的话会融入我的骨血,我意识到他在参与塑造我的灵魂。我意识到了。

我拒绝了。可是顾顺非常强硬,他撬开了我的壳,洒下了一把种子。

 

这么说也许对罗星有些不公平。他比顾顺温柔得多也包容得多,他是父亲是兄长是我的良师益友,他以惊人的耐心和毅力帮助我,给我空间寻找自己的道路和准则。他是我一生最想要感谢的人。

可我最终需要竟然只是蛮不讲理的致命一击。

 

其实也没什么好逛。这座小城的夜生活不怎么发达,又是寒冷的冬夜,街景非常萧索。我们两个裹着羽绒服厚围巾还冒着丝丝酒气的高大男人(尤其是顾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怎么看怎么别有所图。

顾顺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特别像持刀闯夜的犯罪分子,居然很是欣慰地转头跟我说:“看,多么和平!”

他多半是喝多了。我想。但思绪却一如既往,轻而易举地被顾顺牵动起来。是啊,多么和平。这只是祖国西南的一座小城,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中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小城,城里有好吃的菜、好喝的酒、好听的歌和很爱的人。我抬头看天空,盆地的云层十分厚重,沉重的夜幕也显得软绵绵的,没什么星星,只一轮圆月雾煞煞地透出来。古人说月是故乡明,可我看这样的月亮也认为十分敞亮。

顾顺忽然勾住我的脖子,唱起跑调的《军港之夜》:“远航的水兵多么辛劳,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让我们的水兵好好睡觉。”

他唱完了歌,低下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三十过半了,和我一样风吹日晒的脸疏于保养,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英气逼人,但一双眼睛仍然明明如月。他没醉。我知道他有话要说。

 

也是这样的夜晚,我第二次拒绝了顾顺。

要讲这个小故事,请允许我做一点铺垫。毕竟要是在临沂舰上,有人跟我说你以后会爱顾顺爱得五迷三道,我可能会一枪打爆他的狗头。

但世事就是九成九的出人意料,再加上一点点的理所应当。

直到我加入侦察连后,我才逐渐意识到当年顾顺在我心里撒下的那把种子影响有多么巨大。起初我并未发觉。然而某一次被我训话的小年轻说:“副连长讲话和连长一样一套套的……不愧都是蛟龙训出来的兵。”我才惊觉那些我自以为是属于我自己的观点和想法背后追根究底竟然都有顾顺的影子。

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瞒不过顾顺,他花了点时间和力气弄明白我在想什么,然后问我:“有什么问题?我说的没错。”

老实说,我有点郁闷。顾顺自有一套逻辑,他只关注结果,而我同样在乎过程。我认同他的正确性,但采摘他人的果实总让我有类似作弊的不安感。

“人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待世界的,哲学家。”顾顺说。

“你的意思是你是人类的巨人?”

“泰坦那种不能算,小巨人应该还行?”顾顺颇为厚脸皮,“起码是你的小巨人。”

……什么玩意。这称号有种诡异的恶心感。但我又被短暂地说服了。这种情形还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未来的故事里。顾顺就像一个掌舵者,不断地帮我校正航线。他让我相信自己的正确,并且以身作则验证这些正确。

这太美妙了。我能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在暗自涌动。

终于有一天,他打完靶得意洋洋地冲我笑,忽然洪水决堤,我爱上了顾顺。

 

在部队里搞同性恋是大忌,被抓住是很容易脱了这层军皮滚回老家的。所以我决意什么都不说,把这事儿闷死在心底。反正连长副连长关系好是事出有因的,顾顺和李懂是老战友、老搭档、一起出生入死的真兄弟,全侦察连谁不知道呢。我就算把脑袋剁下来别顾顺裤腰带上也没人会怀疑是他杀了我,只会觉得连长要替我报仇血恨。

只要我不表露的太过明显,没人会知道侦察连的副连长在暗恋正连长。

我也不打算告诉顾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诚然,我爱他,甚至是很爱他,但我想他没必要因此爱我。他是我的船长,却并非只能有我这一条船。我决心要走的是一条布满危险的航线,而他无须为我冒险。

在这之后的半年,或是一年,我记不太清了,那段时间的某一次休假里,我们难得有三天重叠的假期,顾顺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玩一趟。我拒绝了。

这是一次很小的拒绝。但我确实用了很大的力气。

 

不得不说,我也是个很有耐心和毅力的人,从加入侦察连到退役四年间,我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挑明,甚至可以在退役前丢下炸弹后就逃之夭夭。这种说出一切的欲望是很强烈的,但我硬是压住了这些与本意相悖的念头,至今维持着战友的身份,不越雷池一步。

 

“李懂,”顾顺开口了,“我觉得特别安心。”

明镜高悬,万籁俱寂,我安静听他说。

“我有时候想,自己是不是被一叶障目,盲目地相信一些东西,认定一些东西,然后就奋不顾身地去做了。做的时候我是没有后悔的,但要说不怕犯错,那是假的。”他酝酿了一会儿,断断续续说完几句,似乎理出了一点线头,条理开始清晰起来,“所以你调来的时候,我觉得特别好,真的。你就像一面镜子,让我看到我纠结的、矛盾的 、痛苦的——说服你的时候,我其实也是在说服我自己。”

他长舒了一口气,白雾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一开始我确实是在指导你,但你成长得太快了,所以后来我只是在照镜子。李懂,是你让我不再一意孤行。”

我没料到顾顺是这样的想法,一时间愣住了。

那与巨浪相搏的船只被平滑如镜的海面所取代,我伏于其上,眼前是一汪明月。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走出挺远,到了岷江边。前方有一座长满杂草的石牌坊,借着月光能看见上书有四个大字“百二河山”。牌坊已经风化得很严重了,只这一行字留有当年几分雄伟。介绍上说这是以二万雄师抵抗百万敌军的意思。

以二敌百,这是很好的寓意。祖国啊祖国,你可愿给你以二敌百的战士,一点点纵心而为的权利?

夜空不言不语,我只当它默认。很不幸的,顾顺和我有了一样的想法,鼻尖相撞的痛感极为清晰强烈。好在我们还有第二次机会。

水兵站在月亮底下,月亮照着万里河山。顾顺在我身旁。我回想当初,并不觉得十分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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